滋润的午饭后,本想小憩一阵儿,不想却成了一场浓睡,醒来已黄昏迟暮。

这一觉睡得好长。

长到——不得不做一个梦,一个很久远的梦:

“夏夜,热闹的场房儿门前,我仰卧在苇席上,枕着祖母的枕头匣子,听她讲织女鹊桥会牛郎。

墨蓝色的穹顶纯粹又幽深,银河却看似清浅。我疑惑那牛郎为何不在银河里支起列石,好过河去见织女;就像我们会在灞河水浅处支起列石一样,好过河上会。”

随笔的图片 第1张

场房儿门口,一个写满童年的地方

小队的场房儿建在打麦场北头长奇哥家的山墙外。

蓝瓦顶子。

屋顶施以鸽鹁色的布瓦,搭成了一个人字。

胡基墙。

朝南开了一个很窄很低的小门,只能容一人低着头进出。

屋里盘了一个满间土炕,可睡六七个人。那土炕的背墙上放着一个用墨水瓶子做的煤油灯,灯焰很大,能把整个屋子照亮,但总冒着一股黑烟。

随笔的图片 第2张

场房儿是队里设在打麦场旁的值班室。

每年麦子上场的时候,队里就会挑几个壮劳力晚上在场房值班,村里人把他们叫“看管的”。主要任务是防火,防盗,防变天。

三防里防火为重中之重。贼偷一点,火烧可就是一片了。麦一上场,队里几百口人一年的的口粮就全部在这场上。

因此树干上、人家的山墙上,“三夏大忙,防火为先”、“麦场重地,严禁吸烟”等标语随处可见。

大场边每隔一截子就放有一个大水瓮,绕着大场摆一圈,足足六十六个。按南头瞎子爷的说法,六为至阴之数,克火。六十六更有六六大顺之意。

看管的每天都会给水瓮加满水,万一着火可解燃眉之急。

麦子打碾完毕晾晒时,队里就找些稍微上了年纪的老人负责搅粮,吆鸡,撵巧儿。场房儿就成了这些人休息的地方,直到麦忙毕。

再往后天稍热的时候,场房儿门口就成了纳凉的好去处

人们从地里回来吃了饭,男人点上一锅旱烟,拿着马扎。妇女有的夹着凉席,来场房儿门口下凉。

男人们争论着北京有多远、飞机的轱辘有多圆。

女人们商量着放几颗糖精和面蒸出来的黄糕馍发得大,还甜。

偶有胆大的老蚧跳上席,也免不了“吱呀”一声大喊。

村里的人们没念过多少书,却能东拉西扯南北事,上下五千年也似乎都在那旱烟锅的一晃一息之间成为过眼云烟。

有一年村里通了电,场房儿门头装了路灯。那一年的忙罢后,场房儿门口就愈加热闹了。

人们围到路灯下,三三两两的端着饭碗。

你看我家的馍白,我看你家的浆水酸,她焯的蚂蚱菜还调了辣子面面。

说东头儿谁家媳妇跟西头儿谁家老汉好了一阵子,说南头的种猪给北头的母猪配种下了个猪娃儿么屁眼子。

二憨吃饭迟。

婆娘给擀了一碗燃面,捏两瓣蒜,端着碗从这家席上跑到那家席上。那货总爱把面挑得多高,就怕谁不知道他吃得长燃面。

白虎爷掸了掸手里的烟锅:“二憨,吃的啥饭?

“长燃念。”

二憨“面”“念”不分。

一场哄笑声中,隔壁嫂子一脚将二憨踢到了一岸子。那怂爱往婆娘堆里钻,但她们都嫌他吃蒜,嘴臭。

海余哥不嫌臭,他拉着二憨的手说:“娃呀,你得感谢这场房儿,要不是这场房儿,那年你爸你妈就没处避雨,也就不会有你娃。”

不知何时,一对年轻的男女早悄悄地避开大人们的视线,挪到了麦秸地道道的黑影处。

蕞娃们一阵疯跑。

黄发儿童们总是最兴奋的。你看他们三五成群,顺着渠堎子你追我赶,把一窝子明晃晃虫撵得无处躲藏。

等大人们饭吃饱了,烟抽够了,嘴瘾过足了,才各喊各的娃儿回家睡觉。

随笔的图片 第3张

有了电,就有了电影。

其实村上一年也演不了几回电影,所以特别稀罕。

轮到有电影的那天,吃过早饭,队长就派两个人拉上架子车去公社取电影机。

全村人就像过年一样高兴,纷纷通知亲戚前来观看。

吃过中午饭,那场房门口的大场上就围满了人。

人们把家里所有的板凳都拿出来摆上占地方,那场景好不热闹。

来娃爷烟瘾大。

电影换片时我挤出来尿尿,看见来娃爷在银幕下的地上寻啥。

我说:“爷,你不看电影寻啥。”

他说:“奇了怪了,刚我明明看见毛主席和朱老总撂下来两个烟把把,咋乌地一下没见了!这谁手比我还快?

到了冬天,尽管场房儿无人值守,但由于面南向阳,地方当火,门口常常也不冷清。

天气晴好的午后,男人们抽着卷烟,帽檐压到鼻子上,斜靠在包谷杆上晒暖暖。

女人们则在面前摆上针线蒲篮,给自家男人娃补补衣衫。

随笔的图片 第4张

长生叔和麻婶开玩笑:“嫂子,给咱哥把裤裆补美!小心那东西一不留神蹦出来挏烂子!”

麻婶倒也爽快:“放心,这回用的双线,把你屋楼楼能气死!

楼楼姨是长生叔的老婆子。

两个人都爱说笑,也惹得周围人们一阵大笑

西边那个大板板石头上老是围满了人,那是一个很长很平的石头。不知谁在上面刻了一个村里人叫“蚂蚁担担子”的棋盘。

捡些碎石当棋子。

对弈双方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有次养超叔和满祥伯为了“吃”对方一个“人”,差点扭打到一起,扬言说从此以后谁要再耍这个就把手剁了。

幸亏叫海生伯拉了开来。

我以为他们真回家剁手了,下午再见他们时,他们还围在那个板板石头上争得脸红脖子粗,那手还好好的

场房儿,有时也是村里的招待所。

家里房子小的、或者人口多的、或是家里来了客人没处睡的,就会睡到场房儿里来。

他们从自家屋里拿了被子,从队里麦秸地道道提上一老笼麦糠,把那土炕烧热,睡着也嫽得太。

有时麦糠喂多了,睡到半夜那席子冒烟也是常有的事。

碰上“要着吃的”或者出门路远赶不回家的人,心善的老婆婆也会给他们端一碗水,拿一个馍。

那馍是用场房儿门口石磨子馍的面蒸的,虽不甚白,却也足以暖心。

在当时,远近人的口粮都是用那石磨子磨成面。

牛拉、人推。

磨子自安到那儿,每天都是呼噜呼噜的转着,从天明到天黑。

随笔的图片 第5张

后来,场房儿卖给私人做了庄基地。那个大板板石头和石磨子也不见了。

如今,当年那些爱说爱笑的叔叔伯伯,爷爷婆婆们也大多故去。那些欢声笑语却时常在脑海回响。

有一次我回家看望二老,曾经喧闹的孙家河坝已如孤村空城。没有了年轻人的身影,没有了儿童的嬉闹。只看见老槐树下坐着几位老人,神情晃呼,呆若木鸡。

我上前和他们打招呼。

他们哼哼哈哈乱答一通,分明是没认出我来。

我走过的时候,还听他们小声说:

“这是谁?”

答曰:“没认得!”

娃说:“爸你咋了?”

“没咋!”

“那你眼睛咋红了?

其实村里刚通电的那会儿,立秋早过了,但那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长一些。

其实牵牛星和织女星相隔十几光年,鹊桥永远无法让他们相会。

就像现在和过往,注定永远要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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