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你们早日回家
春运时，在地铁上看到一个农民工老伯，拖着大大小小的编织袋好不容易赶上一号线，一阵忙碌，把东西放好，慢慢地坐了下来。他大概五十来岁，戴着一顶绿色的军帽，藏蓝色的麻布衣服里面套着一件粗线毛衣，露出里面灰灰的衣领。岁月悄无声息地侵蚀着，染白了他稀稀落落的头发，在他的脸上刻下一道道皱纹。这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农民工，本不会引起正处于伤离别之中的我的注意。可是，他却让坐在对面的我始终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走。原来，在他刻满岁月痕迹的脸上，有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个五十多岁老伯的眼睛本不会有什么特别，再大也不会比孩童澄澈的双眸好看。可是，他的眼睛很大，很亮，我觉得他的目光里投射出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是终于踏上回家旅程的喜悦么？还是劳累了一年衣锦还乡的欣慰？我说不清楚，但感觉不仅仅是喜悦这么简单。此刻，他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身边的乘客。
我在心里默默地猜测，这也许是他第二次坐地铁。第一次或许是一年前甚至几年前他背井离乡买站票在火车上颠簸几十个小时后，来到上海这个繁华的大都市，说着一口家乡口音的普通话跟地铁售票员讲他要坐到某个老乡承包的工地去，憨憨地跟工作人员说自己从来没有坐过地铁想问一下该怎么验票进站，在众人鄙夷的目光中把他的全副家当各种锅碗瓢盆编织口袋拖上列车，在周围人都嫌弃地躲开时他好奇地看着地铁这种在他那遥远落后的乡村里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他还没来得及瞥一眼大上海的繁华，就被列车拖着穿梭过那些眼花缭乱的霓虹灯牌，来到城郊的某个建筑工地，把他的家当丢在简易的工棚里，就开始为生计而出卖自己的体力了。常年呆在工地上，对大上海的憧憬就只有那夜空里的朦朦胧胧的灯光，而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再次进城，却只是带着他卖命挣来的一点钱回家，回到那个没有霓虹灯却温暖百倍的小村庄。
这或许是我的猜测了，可是老伯却真真实实地用他那无邪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请允许我用无邪，我是见过多么水灵灵多么晶莹剔透的眸子的，可是此刻，在老伯那双略带点单纯和新奇的目光里，再水灵的眸子也立即烟消云散。但是，让我难过的是，被老伯看着的乘客都向他投去了厌恶甚至鄙夷的目光，纷纷挪位离他远一点，好像生怕老伯会弄脏他们的衣服一样。老伯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他局促的低下头，理了理自己的大包小包，不再东张西望。“前方到站，上海火车站”，听到报站，老伯迫不及待地拿起大包小包站到门口，地铁门一开，好不容易把他的行李全部搬下，还没来得及最后看一眼列车，地铁就无情地关上了门，扬长而去，我在车里看着老伯的身影渐行渐远。
这只是一个在大城市奔波劳累了一年为了回家跟春运拼命的农民。可是，这也是中国千万农民工的缩影，是中国大城市角落里社会最底层生存着的人的缩影。关于春运，我想我没有什么好说的，那种从凌晨就开始排队站到手脚酸痛还只能买到站票的心酸不是我们这种买不到火车票还能坐飞机的孩子能够体会的，那种舍不得用流汗流泪卖身体卖命一分一分辛苦挣来的钱买机票的心情也不是我们这种一没有钱就向家里要钱的孩子能够明白的。每年一到春运，售票窗口前苦苦的哀求、买票队伍后面绝望的表情、入口处焦急的身影、候车室里那些疲惫却充满了希望的神情，是我们这个社会最怵目惊心也最让人心酸流泪的影像。
这又让我想起了去火车站送朋友时看到的一幕。一个农民工带着妻子儿子一家三口拖着大包小包虽然很艰难地挤到验票口，但脸上仍然按捺不住回家的兴奋，脸上露着笑容。男人将手伸进最里面的夹层小心翼翼地掏出三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车票，递给工作人员。
“你这是凌晨一点的？怎么现在才来？”
“上面不是写的1点吗？”
“下午一点是13点，车已经开了，你这票已经是废票了”。
听到这话，男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女人笑眯了的眼睛慢慢睁大，写满了惊恐，怔怔的看着丈夫，而那孩子，还不太懂发生了什么，但是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求求您了，我们没读过书，没有文化，不晓得时间，来晚了。求您了，我们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孩子还没看过他爷爷奶奶，今年好不容易买到站票，求您了，求您了……”
男人不停地说着“求您了”，工作人员也是爱莫能助，无奈地摇摇头。站在他们身旁的我，突然觉得鼻子一酸，我别过脸去，不想在这里哭出来。我不知道这场悲剧应该由谁来承担，我总觉得由那个男人自己来承担太残忍了，这样的现实我接受不了。我不能接受回家像泡沫一样在男人饱经沧桑的心里变得支离破碎，我不能接受家乡成为女人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梦呓，也不能接受乡愁在孩子幼小的心灵里生根发芽。可是，最终，我还是眼睁睁看着泪水在眼里打转却忍着不让它掉下的男人带着抽泣不止的女人和哇哇大哭的孩子，默默地走出火车站……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不知道此时的我还能说些什么。心里的某种情感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抹一抹眼角，望着喧嚣嘈杂的火车站，看着那些行色匆匆的人，突然觉得四周模糊起来，我这是在哪里？不得而知，我戴上耳塞，默默地走向出口……
这些农民工，当今中国最可爱的人，他们做了城里人不愿意干的苦活脏活累活。他们毫无怨言地默默地为城市的发展做出贡献。没有他们，我们的城市永远不可能正常的运作。可是，他们得到的是什么？完全没有安全保障的工作，没日没夜的卖命，少得可怜的钱。可是他们仍然愿意，只为了家中老小能穿的好一点、吃得饱一点，只为了能让孩子读得起书，只为了能让孩子下辈子不要和自己一样当农民。然而，在这座他们付出了一切的城市里，对他们的只有白眼和唾弃，只有嫌弃和鄙夷。可是，他们还不敢将这些告诉家中年迈的父母，在电话这头只能“报喜不报忧”，假装自己在大城市过得多么幸福多么如意。他们心中的苦，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咽下，只能在冰冷的夜晚在工棚里望着故乡的一轮明月黯然神伤，只能在异乡的土地上悄悄掉泪。在大城市里，他们住的还是棚子，吃得还是铁碗装的饭，穿的还是从家里带过来的棉袄。他们不敢进城，一来怕被人看不起，二来也没有钱去消费去逛街。还有那么多的二代农民工，年轻气盛的他们怀揣着梦想走南闯北，却发现找不到可以让梦想靠岸的港湾。他们渴望到大城市，却发现大城市根本不接纳他们，没有他们的立锥之地。曾经的热血早已冷去，剩下的只有麻木和绝望。他们没有机会读书，也就没有机会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们重复着父辈的路，用身体去做低贱的工作卖命挣钱。就是这样令人心痛的农民工，这些辛苦了一年的农民工，想要回家过个年这样一个简单而卑微的愿望对他们来说也成了奢望。有时候真不明白，凭什么，这些最可爱的人到头来，连家也回不了？
我已经不想去追究为什么这么多年春运依然是农民工心头的一个痛，也不想过问为什么预售期才开始就买不到票了，也不想去问那些卖给归心似箭的农民工假票的黄牛你们于心何忍，更不想去了解那些拖儿带女骑摩托返乡的农民工的无奈。我只能默默注视着地铁站里老伯远去的背影祝愿他一路平安早日到家，凝望着绝望的一家三口祈祷他们还有其他的办法回家，期盼着冒着大雪从凌晨开始排队买票的人能够早日拿到一张回家的火车票，希望所有漂泊在外的人都能回家团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