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处记忆——扒大河

人工扒大河早已经是历史了,偶尔和朋友一起聊到这个话题,一下子又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我想起了我所亲眼所见的关于这个话题的很多事情。

随笔的图片

大约五六岁的样子,我都还没有开始上学,就记得每年进入农历的九月半,大队的广播喇叭就开始一天到晚的宣传,安排农闲时候的扒大河工作了。父亲那时是队长,于是每天我听到最多的就是这个话题。

“小三子年龄可满十八周岁吗?”时常看到父亲拿着笔一边写着可以参与劳动的人名,一边不时的停下笔问着母亲。

“我哪知道,你找他家人问去呗。”母亲一边回答着父亲,一边走出门外,喊着小三娘。

“俺三婶子,你家三儿今年可够年龄啊!”

“够了,够了,三月份就够了,这次可不能再给俺排漏掉了。这人去了,嘴去了,多少省点口粮。千万对你家人说啊。”

那时的生活还是非常的紧张,农闲时候漫长的冬腊月是农人们最最难熬的日子,绝大部分的家庭能保证吃饱肚子就已经是很不错的,仍然有六七十岁的老人趁着年关出去要饭的,我们庄上就有好几户。老人大约腊月二十左右出门,正月十五后就陆陆续续回来的,背上的老粗布口袋里能倒出来大大小小,颜色各异,形状不一的馒头,有的已经生了霉点,于是就用抹布沾着水小心翼翼的擦掉,放在大锅里热一热,一家老小就这样一人拿着一个津津有味的吃上几天。

人工扒大河可不是轻松的工作,特别对那些刚刚年满十八周岁第一次上河沿抬大框的半大孩子来说,现在想来都是可怕的。就记得二哥第一次去扒大河,总是坚持不了三天就要回家一趟,母亲会用热毛巾整夜的帮他敷着淤血红肿的肩头,第二天天不亮又要早起奔向工地。再回来的时候肩膀上就不再是红肿,而是完全的溃烂。

“明天就用左肩,换一下。”母亲泪眼婆娑,叮嘱着二哥。

“哪行呀,那挖大锹的坏的很,总是把我们的框培的高高的,左肩不常用,不好用力,总是想缩着肩膀,后面的人个头比我高,重量就往前头来,稍不留意,就被压倒了……..”

“不能给安排一个个头差不多的吗?我明天去找你爷去。”

“算了,在熬个十来天就回来了,好在天天能沾点荤腥,比在家里吃得好。”二哥说着头一歪就睡了。

小姨在河沿工地做饭,有一天我和姨弟偷偷爬上了生产队往河沿送柴的车,河沿离家有十五里路,我和姨弟两个老老实实的趴在柴草里,等到河沿的时候我们已经睡着了,扒大河的工人拿着三个齿的叉子上大车把柴禾往下挑,一个齿子戳进了姨弟的棉裤腿里,姨弟嗷嗷大叫着被扔下车来,我吓的从大车的另一面跳下去,顺着河沿就跑,后来跑到另一个工地,被人拦下来,送回我们生产队草庵里。父亲很晚才回来,巴掌扬的老高,但是没有落下。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睡懒觉,(我和姨弟都是跟着小姨睡的,小姨起来烧饭,我就偷偷爬起来了)出了草 庵的门,顺着河沿拼命的跑,太好奇,太新鲜了。到处都插着红旗,深冬的早晨下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新挖的河水清清绿绿,下面的砂石子个个清晰可见,水面上氤氲着一层蒙蒙的雾气,随着微风慢慢的飘散,当真是太美太美了。细细一看,靠近岸边的地方,还上着一层薄薄的冻,我蹲下来用水轻轻一敲,开了一个小口,我把一根指头伸进去,“咔嚓”掰下一块,放进嘴里,只觉得那么的清甜,丝毫感觉不到寒凉。写到这里,似乎那一幕,那个难忘的清晨就在不远的昨天。

吃完饭我就带着姨弟满大队的工地跑,我也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多的人认识我,随便到哪个做饭的庵子里,做饭的伙夫都会掰块纯小麦面的馒头给我,我就帮她们抱柴烧火,有时候她们还会从正在炒着的锅里捏一块肉塞我嘴里,我总能吧唧吧唧半天的嘴,有人来了,伙夫就会上前捂住我的嘴,示意我把嘴抿起来。收工了,哨子一响,就见工人们把铁锨,铁锹,土兜,杠子迅速的放回指定地点,用水随便抹把脸,就大步奔伙房去了。要是饭还没有好,他们会不时的伸头往里面看看,有个别的还会径直冲进伙房,掀开锅盖看看,于是屋子内外都是猪肉炖萝卜粉条的香味。

“我们这次扒河的工期是一个月,今天已经是第三次吃肉了,还有十来天就该回去了,大伙儿都坚持到底哦,谁要是再半夜偷跑了,回去开社员大会,就要扣公分了。”等饭的这个时间父亲会安排会计临时开个小会,顺便说一下这一天工人工作的情况。

我才知道,经常有累不下来的,干了几天实在没法坚持的,会半夜里偷跑回去,有的第二天由家里的老人再押回来,有的就是家里已经年满六十的老人来顶工期,还有父子两个一副抬子的,这种情况大部分都是儿子刚来第一年,老人不放心,就见儿子无论多高都是走在前头,父亲无论多老都是走在后面,于是父亲一面走,一面用手向后巴拉着抬子的绳索,嘴里不停的说“慢着,慢着”。回去了家里没人顶,回不来的,就算旷工,扒河结束,年底分红的时候要扣除这一部分的公分,而且这个公分往往一个顶平时的两个工,因为活重。

大队正常会两三天就到一个庄的工地开一次动员表彰大会,通常是大队书记带队,村两委成员跟随,一行十来个人,到哪里都是招来羡慕的目光。那些表现好的,力气大的,经常会有大红花别在胸前,还会现场被评为劳动模范,在那个年代,实在让人羡慕极了。有时候因为阴雨天耽误,也会遇到工期延长的时候,这时通常派两个人回去,挨家挨户的像第一次那样,一家再齐三五斤面,十来斤柴禾之类的,当然也有提前完成任务,回来分没有吃完用完的物资的时候,每到这个时候,大婶大娘们就会拿着面筐子早早的等在生产队门口,由会计算好一家可以分几斤几两,甚至能分三两二两的猪肉。分到肉的时候不多,于是家里的孩子就扒着母亲的衣袖,用力向上伸着脖子,一刻都不停歇的盯着,生怕飞了一样。

在河沿呆了两天半,对我来说就像去了天堂一样,本来我们还可以再玩两天,可是由于没有经得起油渣的诱惑,我和姨弟把小姨刚刚炼下来的一小盆猪油渣趁小姨挑水的空统统塞进了肚子里,没等到小姨发现,姨弟就开始拉起了肚子,然后紧接着我也开始频繁上茅坑,小姨才发现油渣没有了,本来这些油渣是打算好晚上掺点大白菜给民工包顿饺子的,小姨又气又急,跺着脚哭的哇哇的。父亲只好让我们坐别的生产队的大车回家了。

每一年秋冬季节的扒大河从我记事起,一直持续到九十年代中。刚结婚那两年,孩子爸爸还是每年冬天都出去扒大河,记得有一年捞淮洪新河河底,因为离家远,所以队长说,一次性把面和柴禾筹足了,省得来回跑。就见几个队长看着顺眼的,被队长安排挨家挨户筹面筹柴筹钱,后来下雨耽误了几天,他们那些人就在队长家大吃大喝,听说还没走,钱就吃掉了三分之一。村民敢怒不敢言,因为能去吃喝的都是队长的心腹,最重要的都是他家亲近的。村里劳力都去扒大河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幼,这时候是一年里最不太平的一段时间,我就记得,每天不等天黑,就把猪牵进院子里,孩子喊回家,早早把门插上,再不敢出门,有时候半夜里听到外面的狗拼命的叫,也不敢把门闪开半条缝,又担心院子里的猪,心都悬在喉咙口。东家的鸡没有了,西家的羊没有了,那个时候都是常有的事。偶尔工地回来一个劳力,剩下的人都觉得来了救星一样。扒河的人回来了,不等进庄,老婆孩子就等在家门口,翘首以待。

“你家男人回来了,快去庄头看看吧。”

“回来回来就是了,有什么好看的。”

“不想看,站在这里眼巴眼巴看啥的?”

“俺妈说在这里能等到俺爸。”

“哈哈哈哈………”

那时候我就记得我们庄正常是家里出一个劳力,能够顶四个人不用出钱,但是面和柴禾还是要出的。等到我95年进了村两委以后,我又知道大队干部一个人可以带四个人不用出工出力出钱,生产队队长一个人可以带两个人。也就是我们家从95年以后孩子爸就不用去扒大河了,但是有关他们扒大河的趣事我还是多少知道一些。我们庄有个人很贪小便宜,有一次伙夫包饺子,首先声明一人只有一碗,故意包了十几个辣椒馅的,结果这个人首先冲上去盛饺子,辣椒的饺子很轻,就飘在最上面,肉饺子都在下面,他刚好把一碗辣椒饺子都盛到了自己碗里,等他发现上当的时候,锅里已经没有了,气的和伙夫打了一架。

大约98年的时候,我们庄西面的大河捞底,就不见人工了,我第一次见到了挖掘机,村子里男工女妇,大人小孩都坐在河沿上,一天到晚的看着挖掘机工作,仿佛看着天外的神仙一样。

从那以后,再大的扒河工程也听不到民工的吆喝了。人工扒大河的场景永远的沉在了记忆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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