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喜欢收麦,热累不说,光是那麦芒就让人极度讨厌,透过衣袖也能扎得人满胳膊红点,出点汗,蛰疼蛰疼的。

我问父母割麦这么苦的差事为什么还干得这么起劲,父亲说:“割了麦就有白馍吃。”

父母做了一辈子农民,经历过低标准。从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逃命过来的他们视土地和粮食如生命。所以父亲常说:“家有粮,心不慌”。

故乡的割麦季浓重而又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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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立夏,父亲和母亲就开始忙碌起来,早早的为收麦做准备。
他们把装粮食用的囤、柜、瓮都腾出来,打扫干净,拿到太阳底下晒。
母亲把装粮食用的口袋找出来,端上蒲篮 ,坐在门口的门墩上把被老鼠咬破的袋子一个一个的补得结结实实。边补嘴里还不停地念叨:
“这挨刀子的,把人害的够够的,啥都搁不住。”
父亲则做着男人们的事情。
光完场后,父亲就从楼上取下那些杈把、扫帚、推刨、木锨,一件一件的查看。哪些东西需要修整,哪些东西要换新的,哪些农具还需要添置,好做到心中有数。
此后直到开镰,每天一大早,父亲就会点上一锅旱烟,披上那件已经洗的发灰的烂衫子,手背在身后,出村子去地里看麦子熟了没有。那系在旱烟袋上的烟布袋随着父亲的脚步有节奏的左右摇摆随笔的图片 第2张
我常常学着父亲的样子跟在他背后。
父亲每到一块地头,都要蹲下身子,用手按下几株麦穗看看。然后伸手摘下半个麦穗,小心的放在手心里,两个手掌合在一起揉搓着,一边揉搓一边向掌心一口口的吹气,两只手掌不停的上下翻动着,随着他满是烟味的气息,麦芒和麦糠跃出了手掌。
父亲端详着手心里才揉出的圆润麦粒,用另一只手指一粒一粒的扒拉着查看麦子的成色,父亲的表情专注而又庄重,像极了实验室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最后父亲把手里的麦粒一把填进嘴里,细细的嚼起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还是小堰6号好,这麦跟咱农民一样皮实、耐磨、粒圆,山口好,磨出面。”父亲自言自语道。
虽然那时我不知道“小堰6号”是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叫“山口”,但是我看得出今年收成不错,父亲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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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得咋样,能割不”?父亲前脚未初跳进门槛母亲就问。
 “看起来活活儿,要好得再过两天,”父亲说:“看样子,马刺沟口要熟到四十亩地头里了,马刺沟口地薄。”
 “叫你嫑去嫑去,非得去,一天就嫑安生,人家都没动弹,把你急得?天天看,晌晌看,一天照三回着看,能看出个花,脚上外虫不得死了!”母亲嗔怪道。
“麦熟一晌,蚕老一时,妇道人家,知道个啥!”
父亲抬起脚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听你这些长头发人的话,麦焦的捞不到手,到时候干哭都没眼泪。”
是呀,父亲说的对,那几亩麦子可是全家人的命根。油盐酱醋、日常开销,还有兄弟姐妹的学费书钱全都靠它们,还真是一点也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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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不敢再等了。
临割麦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又检查了一遍所有的工具,把磨了一下午的刃片刀子从镰床上卸下又安上,还把镰床放到耳朵边上用指头在刀刃上挡两下,那刀片子发出清脆的“噌噌”声,然后又重新把镰床挂在门背后的梯子上。
又重新检查了一下扁担上的担环绳,确认是两条后,又重新打结穿在了扁担上,然后走到架子车轱辘跟前,用右手的手掌根压了压车胎,看气打饱了没。
说起这个车轱辘,那可是父亲的最爱,父亲视它为宝。经历过多少年肩抗担担的日子,父亲也想和其他人一样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架子车。就在前一年冬天,父亲和母亲省吃俭用喝了一冬天的稀糊汤,腾省下了二斗麦子,把省下的麦子变成钱,用十八元钱在许庙旧货市场买了这辆架子车轱辘。
记得买回来的当天下午,父亲高兴的不得了,咂巴着他的旱烟袋,左转右看,就像买了个啥宝贝似的,一直对母亲说:“这东西不贵,好着哩。你看这车带就跟新的一样,没一点麻达,而且还是个加重的,熟人,人给咱少了两个元,本来还要二十个元。”
说完,用左手把车子一头拿起来吊在半空,用右手扒拉了一下,那轱辘飞快的转动起来,发出“噌噌”的声音。一连好几天,有事没事的父亲常常坐在门里头,用棉纱把那车轮和车丝擦的铮亮。
第二天天还没亮,父亲和母亲就早早的起床了,父亲说“这哈怂天,刮了一晚上风,硬是要把麦子磨到地里头。”
麦子成熟要抓紧收割,如果遇上大风,全家人一年的口粮就没了着落,嘴都要吊到空里了,无异于虎口夺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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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麦的时候,大人小娃都用的上。没劳力的人家都把小娃当大人用。
大姐比我大三岁,刚上初中,很懂事,活干的相当好。一放忙假,父亲就把她当壮劳力用。在父母眼里,她就是一个大人。每次下地都离不了。大姐常常跟在父母身后,父母下地她下地,父母收工她还在地里拾麦穗。
我的主要任务是烧火做饭看弟弟,农村人越忙,生活就越将就。每天母亲都起的比其他人都早,煮一大锅麦仁,够全家人吃一天。麦仁难煮,要隔段时间加一次火煮一遍,母亲就把烧火的任务交给我。
前一年年成好的话,母亲这年收麦时会破例蒸一锅不掺麸皮的纯麦面馍,到半早起让我放在锅里热一下送到地里。父亲每次下地时都要叮嘱我:“送馍时别忘了拿辣子盒盒儿”。
父亲爱吃辣子,特别爱吃母亲泼的油泼辣子,油泼辣子夹馍,父亲说:“美得很!”
父亲割麦割得好。
评判一个人割麦的好坏,常常有三个标准,一看麦子是否割的整齐,二看割的净不净,这直接影响了麦子的收成。三看麦茬割的高低是否合适——麦茬过高,后面种地就不方便。
我常常趁父亲休息抽烟时拿上他的镰刀舞弄几下,父亲就责备,“得是后边有狼撵呢,看看你割的外麦茬,能把眼窝戳了。”
前两天母亲打电话说后院的杏子又熟了,晃忽间想起离上次回家好长时日了,我想母亲必定是想我们了,就趁着周末回了趟家。
夏明叔是我进村半天碰到的第一个人——坐在门口柿子树底下打着盹,我一声“叔”叫的他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
“今年的收成咋样?”我问。                                             

他指了指门口晾晒的那点麦子说道:“唉,都不够本钱”。

“谋没回来给你帮忙?”

“好我娃呢,打这一把粮食把谋娃叫回来怕是连路费都不够。
进入本世纪后,联合收割机大规模应用,从收割脱粒全部机械化,非常方便,如今麦田面积面积逐年减少,加之化肥、种子、农药等价格的上涨,种地成本不断加大,粮价不景气,青壮年进城务工,村里已经鲜有人种麦了。
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
力尽不知热,但昔夏日长
不由得想起唐人白居易任周至县尉时,在秦岭北麓的麦田里看到农人割麦心有触动,写下的这首《观刈麦》。
五月如期来了,却不再忙了。
南风依然起,却没了小麦覆陇黄的景象。
丰收牌镰刀依然挂在梯子上,却看不到我的父亲——那个当年手握镰刀,挥汗如雨的人。
                      
油泼辣子夹白蒸馍,再没了当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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