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德贵的那些事(上)

一、幸运的柳小强

 

光溜溜的天空没有随风的流云,只有一望无涯的铅灰。柳德贵的心情糟糕透了,心里像有七八只吊桶在井沿磕碰。无论老伴马倩怎样相劝,也禁不住他跟机器人似的在客厅内来回踱步。因为孙子柳小强杀死了人,今天下午两点半钟法院要开庭宣判。此刻他急盼手机赶快响起来,得到孙媳妇传回的消息。

随笔的图片

杀人事件既清晰又简单。某日午夜,柳小强通过两天多的加班加点,终于完成了公司老总急需的工作计划书。他在打完最后一个句号后,感觉浑身疲软,骨头像散了架似的。当饥饿感一阵一阵袭来时,但他却不想动,不愿再泡方便面。陪他一同熬夜的老婆小芹提议外出吃露天火锅,他答应了。

 

头顶是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深蓝的夜空一片星光灿烂,一盏盏水银灯在一排排电杆上等距离地亮着。路旁的法国梧桐张开绿色的巨伞,遮护着伞下的火锅桌。

 

习习的夜风中弥漫着火锅红汤的麻辣鲜香,吊起了人的胃口。吃夜火锅的几乎都是年轻人。他们推杯换盏,猜拳行令,谈古论今,品评时政。

 

柳小强和芹子找了张空桌坐下,点了毛肚鸭肠,腰片鲳鱼等常规荤菜,点了冬瓜豆芽,藤菜笋头等时令菜蔬。小强饿极了,贪婪的目光挂满钩子,神游在翻腾的红汤里,菜品才八成熟就被他过油碟入口腔。他喝啤酒如同吹喇叭,仰起脖子沽沽便干掉半瓶。半小时的时间像被偷走似的,转眼就过去了。这时他才有了饱的感觉,才发现了坐在旁边的芹子。芹子如同在火锅汤里洗筷子,捕捉那些随汤翻滚的残菜。小强很是过意不去,对芹子说:“要不再来一荤一素?”芹子回答说:“不必了,开始我也吃到一些,现在把汤里的剩菜捞完就差不多了。”说完刨了几口饭。

 

不经意中,芹子咬到了连在一起的三颗花椒,麻得她嘶嚇地吸着凉气,赶紧喝了一大口老荫茶,漱了漱口,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五六步吐掉。这让她那深腰高臀的身姿轻盈地显现出来,薄薄的夏装裹住的是她的健硕和不失柔美的曲线。

 

芹子的美丽容颜和姣好的身材早已引起了邻桌的四个年轻人的注意,他们剃着平头,身着统一的黑色丅恤衫,桌下的空挡里放着一个黑色大塑料袋,里面装着四把西瓜刀。其中一个平头哥借着酒兴,端了一杯啤酒来到芹子身旁:“靓妹,陪哥喝杯酒。”说完径直把酒杯递到了她的唇边。

 

芹子躲闪着酒杯的口沿,说:“对不起帅哥,我不会喝酒。”柳小强也紧跟着说:“朋友,请高抬贵手,我老婆确实不会喝酒。”这话表明芹子已是名花有主的人了。端酒的平头哥似乎耳聋,继续要求芹子喝酒。其中一个高个子平头哥显得很不耐烦,用食指尖指着柳小强的鼻子说:“你娃少B跨卵跨哈,谨防老子搓你娃的甲甲,抖你娃的嘎嘎!”另两个平头哥也附和着说:“我大哥请你老婆喝酒是给她面子,莫不识抬举哈!”

 

柳小强估摸着自己一对四,显然不是对手,就和气地说:“四位朋友,我们明天还要上早班,今天就不陪你们了。”然后迅速地粗略算了一下消费金额,将一百五十元钱往桌上一拍,朝老板高喊一声:“结账!”拖起芹子就要离开。然而,他俩哪里走得脱!

 

端酒杯的平头哥猛然转到了芹子身后,伸出左手从她的左腋下穿过,搂住了她富有弹性的柔软的酥胸,右手强行将酒杯喂进了她嘴唇的缝隙里,来了个底朝天。芹子顿时感到一股冰凉从下巴到脖颈,到胸口,到腰间。

 

柳小强气炸了肺,奋然伸出双手抓牢了端酒平头哥的右手腕,狠劲地一扭一抬,再往前一推,让他来了个拥抱大地,样子极其狼狈。平头哥们何时丢过这样的面子,他们平时不仅能呼风唤雨,还能掀起巨浪。什么是理?谁霸道谁就有理,谁的拳头硬谁就是理!他们迅速从火锅桌下的黑色塑料袋里取出西瓜刀,冲向了跑出只有二十几米远的柳小强和芹子。西瓜刀在星光月色下,在水银灯的光晕中,翻闪着阵阵寒光。柳小强下意识地从腰带上解下了钥匙链,上面有一把水果刀,他张开了刀刃,回过头去挥了两下,警示他们不要冲过来。芹子穿着高跟凉鞋跑不快,更要命的是还被崴了脚,她一瘸一拐地拼命跑着,痛得冷汗涔涔。然而身后的追击者却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刀锋已逼近了两人的后背,终于,芹子被追上来的一个平头哥踢翻在地。

 

柳小强没有继续逃跑,体现了男人的担当。他用牙齿咬住水果刀的刀柄,弯下腰来拉芹子,这时端酒平头哥已下刀,砍在了他的背上,血顿时涌了出来,接着右肩又中了第二刀,芹子发出了尖叫声。出于求生的本能,柳小强用电光火石的速度,从嘴上取下水果刀奋力向前一剌……端酒平头哥的西瓜刀掉在了地上,用右手捂住了左胸口,鲜血一股一股地从他的指缝中冲了出来,他踉跄了几步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其余三个平头哥见出了人命,扔下自己的大哥撒腿就跑,什么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什么义薄云天,帮死忙的兄弟伙,统统是放屁!此时他们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跑得比兔子还快,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冲突的整个过程,被架在法囯梧桐上的摄像头完整地记录了下来。

 

柳小强和芹子没有溜,因为他们觉得自己占理。他先打了120,然后再打了110。他认为附近的小诊所解决不了自己的伤势。

 

120急救车和110警车几乎同时到达现场。柳小强和芹子在警察的监护下去了医院。当夜,柳小强经创面处理和伤口缝合后,睁着眼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芹子焦灼无奈地陪伴在旁边。而端酒平头哥却静静地躺在火葬场的冰棺里,旁边守着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和表情平静的父亲。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杀人事件很快发酵,网民们争先恐后地转传着端酒平头哥搂着芹子强行灌酒的画面,转传着平头哥们持刀追击的狠劲,转传着柳小强率先身中两刀的情节,转传着端酒平头哥中刀后手捂左胸血流如注的结局……网民们群情激奋,振臂高呼:端酒平头哥罪有应得,柳小强正当防卫,有理无罪!

 

第二天刑警队重案组的人员,正在仔细观看梧桐树上的摄像头拍下的影像资料,门外突然闯进了六七个昨晚的现场食客,他们不仅提供了手机视频,还自告奋勇地要求出庭作目击证人。刑警队的肖队长眼眶一热,动情地说:“首先我要感谢你们,有你们这些热心群众的帮助,我们定能尽快结案,现在请做笔录吧。”

 

一切按部就班,平铺进行。然而此时却节外生枝。端酒平头哥的父亲是银堂区的区委副书记,母亲是工商银行信贷部主任,是各行各业的财神爷。在她眼里,普天下母亲的儿子都不是儿子,只有她的儿子才是儿子。在端酒平头哥的孩提时代,和别的小朋友发生矛盾时,她竟当着儿子的面扇对方小朋友的耳光。当儿子用石块把某个小朋友打得头破血流时,她只向对方家长赔钱而不赔礼,大大助长了儿子的霸蛮作风。公正地说,端酒平头哥的父亲还算明智,曾多次对儿子豪强霸道的作风进行过批评教育,如果儿子耍横顶嘴,他便操起小竹棍进行武训。每当这时,儿子的妈就像一头母狮冲了过来,目光跟电焊弧光一样射在老公身上,发出阵阵咆哮:“娃儿是我从娘家屋头带来的迈?你硬是没生过娃儿不晓得x痛嗦?还要黑起屁眼打娃儿吔!”边吼边抢过小竹棍朝老公一顿猛抽。这让当父亲的狼狈极了,在儿子面前威信尽失,整个人像风化了的砖头,脸僵硬得跟果壳一样。面对方方面面都强势刁蛮的老婆,他曾想过离婚,但又怕影响到自己仕途的升迁,也就隐忍住了。

 

对于儿子被刺死一事,当父亲的心绪相对平静,认为是儿子的所作所为而必然导致的结果之一。他曾对老婆多次说过,你如此不分事非曲直,长期偏袒儿子,将会使儿子不进牢房就进病房,不进病房就进火葬场,如今果然一语中的!只是他希望儿子随着年岁增长而幡然醒悟的期待成为了泡影,留下了终生挥不去的遗憾。作为万般溺爱儿子的母亲,也知道“正当防卫”一说,知道判不了柳小强的死刑,知道其不能为儿子偿命。但她咽不下这口气,因此她请了律师,要告柳小强“防卫过当”,判他个两年或三年,对他的前途造成巨大影响。

 

看来,柳德贵的焦灼和忐忑并非全无道理,前两年本地就出现过司法腐败的例子,权贵们以权扰法,弄虚作假,颠覆了本末,制造了冤案。尽管这些司法蛀虫被曝光,被绳之以严正的党纪国法,但在柳德贵的心里却留下了阴影。

 

下午四点多钟,柳德贵的手机响了,芹子在电话里激动地说:“小强无罪了,无罪了!法官宣判了当庭释放!”他虽然万般高兴,但却没有像年轻人那样欢呼雀跃或手舞足蹈,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约束了他在得到好消息时的情绪过于外露。所以他用石头落地后的平静语调回复说:“知道了,感谢法治社会,感谢法律的公正。”不过,他还是拥抱了老伴马倩一下。

 

天空依旧是一片灰色,不见一点太阳花花儿。平时柳德贵对灰色很反感,认为灰色不吉利,缺乏生气,没有蓬勃向上的劲道,难怪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色谱里没有灰色,灰色不入流。然而此时心情舒畅的他,对灰色却产生了亲切感。灰色并不脏,吹化了的水,烟火全息,用深浅的弹性游走在水墨两极之间,显示出独有的清仪和气质,红军和八路军不也穿灰色军装,不也打胜仗吗?连中央首长也穿灰色中山装啊。由此他想到了自己的过往,想到了自己曾经走过的荆棘遍地,险象环生的不知属于哪种色调的路。

 

二、他被吓破了胆

 

柳德贵出生在川西平原银堂县的赵吉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租种着赵地主家的三亩薄田度日。不知父母是得罪了送子娘娘还是身体的原因,柳德贵始终不见弟妹出世。他八岁那年,父母染病相继去世,为了生存,就去赵地主家当了放牛娃,过起了半饥半饱的日子。

 

一九五0年,四川银堂县的土改运动顺应着全国的大潮,开展得风起云涌,如火如荼。庄稼汉们第一次挺直了腰杆,今年不仅不用交田租,还将分得属于自己的土地。要想从地主手里夺得土地,就必须把他们斗倒,让他们不再是土地的主人。

 

金秋千里的川西平原,展现和弥漫着田园的色与香。农民们收获完了用滚热的汗水换来的稻谷,眼下该腾出精力来斗地主了。

 

某日,当西下的夕阳完全沉入平地线下以后,当村落和田野被夜幕笼罩的时候,赵吉村的村民像赶集似涌向村西头修有戏台的坝子上。戏台上挂着的六盏白色灯笼特别打眼。深蓝夜空中的一钩跟镰刀似的弯月露出了锋利的刃口,形同蜂窝的星海深处,群星显得比往日更加拥堵。戏台上坐着村支部书记和村长,坐着村土改工作组的主要成员,坐着县土改工作组的指导员、村贫协主席和妇女主任。戏台的前沿跪着大地主赵天宝,管家曹有财。

 

村支部书记张大同宣布会议开始,他用白铁皮做成的喇叭套在嘴唇上大声地说:“今天我们要斗争恶霸地主赵天宝,为下一步的分田分地工作打好基础,现在大家有冤伸冤,有苦诉苦,请乡亲们积极发言!”

 

事先开过诉苦预备会议的积极分子们有序踊跃地上台发言,把恶霸地主赵天宝的罪行一桩桩地抖落了出来。赵吉村是一个大村,赵地主长期横行乡里,嗜财如命。他订下的租子数额铁板一块,即便遭遇天干地旱,禾亩减产,他也一麻不摁手地规定,一斤不能少,一两不能缺。村里的佃户王顺水因交不齐租子,他指使曹管家带着家丁搜走了王家赖以吊命的一袋粮食,连照得出人影的稀饭也不让人家喝,就这还不够租子数量,他就干脆叫家丁扒了王家的屋顶,把他们赶出了村子,让这一家老小沦落为漂泊的乞丐。

 

伯户赵金柱因荒年挑水抗旱,又饥又累,不慎摔坏了腰,丧失了劳动力,以致田亩大幅减产,交不齐租子。赵地主来到他家里,吸着水烟缓缓地说:“我不会把你家赶出村的,租子的事情嘛好商量,好商量。”结果是好商量个屁,他早已成竹在胸,把赵金柱十五岁的儿子赵有亮向兵役局虚报了两岁,卖了壮丁抵债。赵金柱悲愤至极,套脖子上吊身亡。

 

佃户范金科家,生的四个娃全是闺女,家里缺乏劳动力。同样是干旱年交不齐租子,曹管家就向赵地主进言:“他家的大女儿范金枝十五岁多了,长得水灵灵的,把她弄来当丫环抵债。”赵地主眉头一闪,眼睛放亮,连说:“好主意,好主意!”随之是一阵淫荡的笑声。

 

晚上,曹管家带着两个背着邦邦枪的家丁闯入了范金科的家里,细声细气地对范金科说:“交租纳粮上合天规,下符人理,可你交不齐咱办?这样吧,将你女儿范金枝送去赵老爷家当丫环,服侍夫人和姨太太,就算两清了。”

 

“不得行哟。”范金科说:“我家大女儿春枝已说好婆家了,咱不能悔婚呀!”

 

“那好,你现在就补齐租子,否则我马上把春枝带走。”曹管家翻脸比翻书还快,狠狠地说:“你莫敬酒不吃,吃罚酒!”

 

“请您老再宽限几天,等下月婆家的聘礼一到,我保准补齐租子。”范金科可怜巴巴地说。曹管家已没了耐性,朝两个家丁一挥手,范金枝就被两个男人生拉活扯地抓走了。

 

当晚月黑风高,在一阵阵撕裂心肺的哭声中,在赵地主如狼似虎的暴力下,范春枝失去了少女的贞操。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赵地主三天两头地在范春枝身上发泄兽欲,直到玩腻了,又把她赏给了曹管家,这老色鬼的狠劲丝毫不逊于主子,几乎每天晚上都把范春枝折磨得死去活来。一天半夜里,范春枝实在忍受不了曹管家那没完没了的折磨,朝他的左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这一口换来的是除自己被狠狠地暴打一顿外,第二天还被卖进了城里的妓院,沦为窑姐。

 

对于地主赵天宝的罪行,村民们心里再请楚不过,他们已没有耐心继续听积极分子们的控诉,只急切盼望一声枪响,送狗日的下阴曹地府。

 

那个被赵地主虚报两岁卖了壮丁的赵有亮,在国民党部队里当了小兵,经过一段肘间的观察体味后,明白了部队打仗的目的是为了地主老财。绝望之下,他利用夜里在阵地放哨的机会,连人带枪投入到解放军的怀抱。在淮海战役的碾庄战斗中,已身为副班长的他勇猛顽强,舍身杀敌,不幸身负重伤。伤愈出院后,一块弹片在他后背的骨头缝里永远安上了家。一九五0年春节前夕,部队安排他复了员,于是他戴着军功章回到村里,当上了民兵大队长。

 

这时他急切地跨到戏台下,昂头对着台上大声请求:“领导们,乡亲们已等不得了,快下令枪毙狗日的赵地主吧!”他的话好像平地惊雷,轰然撞击着大伙的胸口,大伙心里顿时翻江倒海,齐声高呼:“枪毙恶霸地主赵天宝!”村支书和县土改工作组的指导员交换意见后,拿起了喇叭筒子,大声命令:“把恶霸地主赵天宝拖下台去枪毙!”

 

赵地主和陪杀场的曹管家被带到了人圈外。曹管家已软了骨头,扑地一声跪在了地上。而赵地主却直着身子不肯下跪,用挑衅和嘲弄的目光直视着转过身来的村民们。紧接着他的目光又变作了一枝枝射出的箭,射到了村民们因仇恨而绷得很紧的脸上,这让大家越觉恨之入骨,内心的怒火如同爆发的火山,呼呼燃烧!

 

“跪下!”民兵大队长赵有亮大声命令。

 

赵地主不为所动,挺直了腰板昂首望天。他要向村民们显示,他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才能在这片土地上为所欲为。难道真的是虎死不倒威?赵有亮愤怒极了,命令民兵用枪托砸他的后膝弯。随着几枪托下去,赵地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赵有亮亲自操枪,一支吸满了村民们怒火和仇恨的“七九”步枪,从枪口内吐出了三寸长的火舌,呯嘣一声响,赵地主的嘴便啃上了泥巴。

 

围观的柳德贵此时感觉既恐惧又解恨,既兴奋又发颤!戏台上传来了村支书的声音:“我宣布,斗争会到此结束,把曹管家押回拘留室,明天送县里判刑劳改。”

 

村民们正要散去,突然一声“不得行哟!”从城里妓院中被解救回村的范春枝用尖利的女高音大声吼叫:“把赵地主的帮凶,把残害贫下中农妇女的曹管家枪毙掉!”一石激起千层浪,村民们的怒火被重新点燃起来,强烈要求敲曹管家沙罐的声浪一浪盖过一浪。尽管曹管家磕头如鸡啄米,但哪里还来得及,只听呯嘣一声枪响,就和他的主子并排啃上了泥巴。燃烧起来的怒火再也不肯熄灭,村民们瞪大了眼睛,似乎在寻找该枪毙而没有被枪毙的仇人。

 

这时柳德贵的右肩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是村里的混混刘三,正朝自己露出滿脸讨好的笑容。刘三是个混毬蛋,每次曹管家催租逼粮,刘三都像跟屁虫似的紧随其后,做了不少可恶事。比如,曹管家对佃户张三说,你要交不齐租子,就把你家的铺盖点燃了。刘三立马摸出洋火,点燃了张三的铺盖;又比如,曹管家对佃户李四说,交不齐租子就把你家的锅砸了,刘三立马冲进人家的灶房,把锅提了出来,往青石板上一摔,生铁锅顿时四分五裂;再比如,曹管家对佃户王五说,你再交不齐租子,我就叫人扒你的屋顶。话音刚落,刘三就跟猴子似的窜上人家的屋顶,把瓦一块一块地往下扔。曹管家带的家丁在一旁持枪震慑。无形中刘三成了赵地主家的编外家丁。他之所以这样做,除了顽劣的天性外,更主要的是能吃到曹管家时不时地赏赐给他的白面馒头。

 

一天,太阳落坡后,遗下一片滴血的晚霞,好像西边天负了伤。刘三正在墙根下吃着曹管家赏赐的白面馒头,饥肠辘辘的柳德贵刚好路过,忽然脚下生了根,再也迈不动半步,口腔内包满了清口水,两颗眼珠子定定地盯住了刘三手里的馒头。“来,过来。”刘三晃着手里的馒头对柳德贵说:“只要你从我裤裆下钻过去,我就拿半个馒头给你吃。”说完叉开了双腿。

 

柳德贵没有片刻的犹豫,双膝跪地,两手支撑,从刘三的胯下钻了过去,然后讨要半个馒头。然而刘三只给了他拇指大一砣。

 

“你先说好了的,给我半边馒头,为啥子只给一小砣嘛?”柳德贵又屈又冤地问。

 

“老子就只给你一小砣,我不信你敢把老子的锤子咬了!”刘三蛮横地耍起了赖皮。柳德贵不服气,伸手就抢夺刘三手里的馒头。“好哇,你还敢跟老子动手!”刘三迅速将馒头揣进兜里,用左手卡住柳德贵的脖子,右手抓紧他的头发,推到了墙壁跟前,然后右手发力,把他的头猛烈地朝墙上冲撞。一下、两下、三下…直撞得柳德贵眼前一片星光灿烂,脑袋嗡嗡直响,昏昏欲倒!自此以后,柳德贵挨刘三的打便成了家常便饭,只要在路上遇见,刘三不是赏他两耳光,就是给他两脚尖。恨死个人啊!

 

想到这里,柳得贵愤怒极了,感觉自己的手指带着火,带着电,火烫烫地要把刘三烧化了,他呼吸急促,胸部剧烈地起伏着,突然爆呼一声:“把残害贫下中农的狗腿子刘三拖出去枪毙!”一呼百应,地动山摇!枪毙刘三的怒吼声震荡着夜空!民兵大队长赵有亮迅速带领四个手脚麻利的民兵,把刘三拖出人群按在地上。柳德贵忽然觉得刘三虽然可恶可恨,但还不至于送命呀,听老人们说,冤取别人性命是要遭报应的,于是马上改口高喊:“把可恶的刘三拖出去打一百大板!”然而此刻他的声音在海啸般的声涛里犹如蚊子的叫声被淹没了。

 

呯嘣一声枪响,浑身发抖的刘三跟着也啃了泥巴。柳德贵感到一阵晕眩,不知是人群围着他在转圈,还是他在转着圈环视人群。忽然,有两颗眼珠子闪着绿幽幽的光锁定了他,让他冷汗直冒。他收缩瞳孔仔细一瞧,是六娃子,和自己一起盗窃村民庄稼的六娃子。放牛娃经常吃不饱饭,他就和比自己小两岁的同是放牛娃的六娃子一起,春天偷嫩胡豆,夏天偷包谷,秋天偷地瓜红苕。柳德贵心眼多,不大数量地偷某一家,而是小数量地偷多家。村民们发现庄稼被偷后虽很气愤,但觉数量不大,在可承受的范围内,也就日妈捣娘地骂一通就算了。每次偷完粮食回来后,分配的比例是柳德贵六成,六娃子四成。刚开始六娃子不服气,要求平分,怎奈得柳德贵雨点般的拳头落在他身上,皮泡脸肿后只好屈从。

 

柳德贵感到,六娃子报复自己的机会来了,只要他尖起喉咙奋力一呼:“把偷盗贫下中农庄稼的柳德贵拖出去枪毙!”立马就能唤起村民们的记忆,原来自家的庄稼被偷是这狗杂种干的嗦!他相信在村民们如火如炬的目光下,在赞同枪毙的狂涛声中,自己定会吃枪子,同样来个狗啃泥巴。柳德贵被吓破了胆,身上的汗毛竖了起来。他急中生智,赶紧挤到六娃子身边,对着他的耳孔恶狠狠地说:“咱俩是同案犯,要挨枪毙一起挨!”突然,六娃子眼里那幽幽的绿光不见了,换上了受伤的小鹿才有的飘忽不定的眼神。

 

呯!呯!呯!呯!戏台上连响四枪,镇停了暴风,止住了骤雨,整个斗争会场平静得像一湖秋水,县土改工作队的驻村指导员右手握着冒着青烟的驳壳枪,左手举着啦叭话筒,用沉重剧烈的声音说:“乡亲们呀,我们党是有政策的,该杀的坚决要杀!可杀可不杀的尽量不杀,不该杀的绝不能杀!地主赵天宝该杀,管家曹有财可不杀,他虽然有罪,但属于判刑劳改的问题,刘三就更不该杀了,他属于批评教育的问题。今天我和村支书都负有监管不力的责任。”然后把目光投向了人群外的民兵们说:“你们太莽撞,动作太快!特别是民兵大队长赵有亮,你犯了左倾扩大主义的错误,把不该杀的人杀了,明天和我们一起去县里做深刻检查,听候处理。散会!”

 

会场像被开了几道缺口的环形堤坎,村民们跟水一样地四处流淌开去,一会便没了踪影。县土改工作组驻村指导员和村支书无语地坐在一起,仰望着灿烂的的星空。指导员此刻既自责又庆幸,自责自己没有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压住会场,导致了可杀可不杀的曹管家和完全不该杀的刘三被枪毙了;庆幸的是,赵吉村是一个超大村,有七、八个街娃混混,他们中谁没有干过茅斯坑里丢炸弹一一激起公愤(粪)的可恶事情?如让这冲天过激的行为继续发展蔓延,不知又要产生出几条冤魂!幸亏自己鸣枪示警,才遏止住了恶性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旁边的村支书拉了拉他的衣袖说:“指导员回屋睡觉去吧,我们明天还要一起去县里汇报工作呢。”

 

“莫忘了把赵有亮这个混蛋也带上”指导员忿忿地说。

 

赵吉村是一个直属县农村工作部管辖的超级大村,紧邻着县城边上,所以第三天就收到了县里的处理决定。县土改工作组驻村指导员和村支部书记受到党内通报批评的处分;村民兵大队长赵有亮阶级立场坚定,对地主剥削阶级怀有刻苦仇恨,并立有军功。但由于该同志文化水平低,对党的政策理不深,犯了左倾扩大打击面的错误,现决定撤销其民兵大队长职务,调县武装部任枪械保管维修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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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感 悟 立 身 之 道

 

土地分配到了村民们的手里。柳德贵孑然一身,凭他那十三岁的单薄身板是盘不活土地的。对农活技术的生疏,制肘了他对分土地的兴趣。因此经村支书的亲戚介绍,他进城到一家叫《四季香》的餐馆当了学徒。离开村子那天,村支书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六娃子已向我坦白了你俩偷大伙庄稼的事情。今后你这小偷小摸的习惯一定要改,你要晓得,一个鸡蛋吃不饱,一个臭名背到老啊!”听了这话,柳德贵不由想起了六娃子那闪着幽幽绿光的两颗眼珠子,想起了被盗村民那妈B娘B的骂声,想起了斗争会场上人们那山呼海啸般的怒吼,想起了七九步枪吐出的三寸长的火舌,他痛定思痛地点了点头。

 

柳德贵生性并不懒,而且头脑灵活。无论是清理菜蔬或是洗碗刷盘,都做得让老板满意;特别是端菜端饭上桌时,跟一阵清风似的快捷灵动,脸上溢出自然的笑容,让顾客分外愉悦。他的努力得到了老板的认可,一段时间后就叫他学习墩子匠,继而又学习锅儿匠。成绩总是眷顾既能吃苦又能动脑的人,四年后,他已是县城里有名气的厨师了。

 

回锅肉是家常菜中最客易做的菜,同时又是最难做的菜。柳德贵先把回锅肉的肉片子炒成灯盏窝,把姜蒜、豆瓣、糖酒的比例拿捏得恰到好处,配上翘头豆腐干、洋葱、青椒翻炒颠簸后装盘上桌,红油冒出菜面一筷子头高。肉香酱香酒香综合一体,让人食欲大增。他做的红烧肉不仅味美,而且形色也美,吊牌是他的绝活,他把握好火候,把红糖和冰糖熬成浆体给肉皮上色,烧制好的成品端上桌后,肉皮呈橘红色亮晶晶的十分养眼。他还掌握了好几道拿手大菜,比如其中的一道叫“鲤鱼跃龙门”的菜,把一条三斤重的鲤鱼先放入调好味的汤汁里,用文火(小火)煮至七成熟起锅,然后将鱼吊在油锅上面的吊钩上,用滚油从头到尾连续淋上三遍,装盘时,把预先养在水缸里的活蹦乱跳的鲫鱼抓几条塞入鲤鱼的腹腔内,上桌后鲫鱼耐不住鲤鱼腹内的闷热而大闹天宫,致使鲤鱼身体在盘内板动,意欲就要飞身一跃,越过龙门似的。至于椒麻肉片,宫保鸡丁,肝腰合炒,粉蒸肥肠,凉拌耳丝等家常菜,更不在话下。随着食客日益增多,生意越来越火爆,《四季香》餐馆成了名副其实的四香。

 

在柳德贵工作的这些年里,政治运动一环扣一环,一个漩涡套着一个漩涡,经历了清匪反霸,三反五反,镇压反革命等运动。年轻的共和国为了巩固新生的政权,采取了正确的必然之举,当然,运动中也不乏被搞错了的人。在《四季香》就餐的老顾客中,有的变成了贪污犯,还有的变成了大老虎,更有的隐瞒了中统或军统的历史,被深挖出来押往沙河坝敲了沙罐。

 

在一个浩月当空的宁静夜晚,柳德贵想起当放牛娃时,看到旱坡上的青蛙皮子是黄颜色,而池塘里的青蛙皮子是绿颜色,它们和各自的生存环境保持着一个色调。这样就不容易被天敌发现,就不容易被无所事事的顽童们发现,免去被捉拿后玩死,踩死,甚至被开膛剥皮用麻绳穿成串的悲惨结果。他不知道达尔文,更不知道进化论,但却悟出了适应环境者能生存的道理。

 

他还想起了民兵大队长赵有亮,由于自己喊了一嗓子,在群情激愤下,他雷厉风行地枪毙了刘三,让戏台上的村支书和县土改工作组的指导员猝不及防。他虽然犯了左倾扩大打击面的错误,但由于根红苗正,苦大仇深,一心一意跟党走,是组织培养和保护的对象。因此他只受到了责令作出深刻检查,撤销民兵大队长职务的处分。后来,他从县武装的枪械保管员的岗上抽调出去搞基干民兵训练,成绩显著,为抗美援朝战场输送了大批高质量的兵员,由此被提拔为武装部的专职干事,还评成了先进工作者。所以柳德贵得出结论:任何时候都要跟着党组织走,宁愿犯认识上的错误,也不能犯组织上错误。今后自己要更加积极地参加街道组织的政治学习和扫盲学习,坚决拥护公私合营运动。

 

女大十八变,男人也一样。此时的柳德贵已长成了十八岁的小仪子,嘴唇上方布滿了茸毛,说话时喉结微微上下移动。他的眼睛并不大,但却使脸盘上的五官显得更端正,而且聚满了男人的精气神。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刘老板的女儿长玉开始注意他了,这个十六岁的初中毕业生经常一对对毛眼眼照哥哥。她的五官极为端丽,温婉可人,美得真实,不是那种没有人间烟火的美。柳德贵经常被她的眼光电得脸红红的。他不是傻子,很想与她互动,但慑于老板兼师傅的威严而不敢有所为。

 

一天,慕名来店里吃过好几次饭的锦城电力学院后勤处郑处长找到了柳德贵,说电力学院大幅扩大了招生数量,食堂人手不够,希望他能报名参加学院的炊事班工作。柳德贵心里一阵高兴,如果能进全民所有制的事业单位工作,从此吃上皇粮,旱涝保收当然是好,但考虑到自己是街道积极分子,脱口说道:“你先到街道办事处联系一下,组织上同意我走,我才能走。”

 

后勤处郑处长笑了笑说:“你们饭店还没正式参与公私合营,你还不属于国营编制,可以省去公文履行的程序。只要你愿意就行了。”柳德贵兴奋地点了点头。

 

当晚柳德贵和其他两个伙计送走了最后几位客人后,别上大门,来到了师傅和师娘的屋里,把锦城电力学院要召他去工作的事情合盘托了出来。

 

老板是个审时度势的人,知道星辰轮换,日月更替的道理。他对他说:“马上要进行公私合营了,今后生意再好,也不能归我一人所有。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就安心去吃皇粮吧。”说完,两只眼睛像鹰隼一样向他射来锐利的光芒,嘴角也浮起意犹未尽的微笑。

 

柳德贵心里一惊,没想到老板兼师傅如此爽快地答应了,心里虽然感到高兴,却又高兴不到尽头。“师傅,这五年多来你对我恩重如山,我会经常回来看望您和师娘的。”说完就跪了下去。

 

“就光看望我跟你师娘,就不看望其他人了?”老板的脸色变得像慈父,和祥地说:“你和长玉的那点心思瞒得过我和你师娘?冲着你老实勤奋,脑瓜灵光的份上,我跟你师娘同意你和长玉相好了。”柳德贵终于高兴到了尽头,他没有起身,只是发自内心地向准岳父和准岳母磕头。

 

“好了,好了,你站起来。”准岳母说:“今天下午见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就知道你有话要对我们说。长玉在她房间等你,你快点去。先给你打个招呼哈,没入洞房前,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是不准做的哟。”

 

“晓得,晓得。请师傅师娘放心,就借我点胆子我也不敢。”柳德贵兴奋地站起来,拔腿往长玉的房间走去。

 

夜空中似蓝宝石的星星眨着快乐的眼,银色的月光水一样泻满了大地,泻进了长玉的房间。她听到了脚步声,从坐着的床沿上站了起来。进屋后的柳德贵一眼便看见了长玉那健美有致的腰身,了无矫饰的面容,越发觉得面前的美人神姿艳发,楚楚可人!长玉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哽咽着说:“你硬是稳得起吔,理都不理我!”

 

“ 那里嘛,其实我嘿喜欢你,就是怕师傅和师娘不同意,说我赖格宝想吃天鹅肉,弄不好我还会被扫地出门,丢了饭碗,这才叫冤哟!”柳德贵说完,把她扶到床沿边坐下。“你坏,你坏,找借口不理我。”长玉娇嗔地说:“你跑不脱,这辈子我非你不嫁。”

 

柳德贵额头直冒汗,惶急地说:“你父母都同意了,我这辈子非你不娶!”然后俩人就开始耳鬓厮磨,亲嘴热拥,嘴里像逶迤的小溪,流淌出涓涓的甜言蜜语……

 

四、投身“反右”斗争

 

柳德贵欢天喜地来到了锦城电力学院工作,高唱起了锅瓢碗盏交响曲。无论是墩子匠或锅儿匠的活路,他都得心应手,做得十分顺溜。炒大锅菜,装大瓷盆别具一番风格,他炒的回锅肉热情奔放,烧的红烧肉内敛深沉,火爆的莲白酥脆爽口,凉拌的三丝麻辣飘香。他像输进了程序的机器人,成天忙活不停。很快他就聚集了人气和获得了好评。后勤处郑处长下食堂检查工作时,总要夸他几句,而他总是抱以淡然的微笑,连说:“我不行,我不行。”

 

这一切引起了炊事班长汪汪的心悸和不安,生怕自己的班长位置被柳德贵取而代之。他懒蛇一条,仗着姐夫是后勤处副处长,平日里吆五喝六,指挥别人干这干那,自己却君子动口不动手。对于火头军有一条亘绵不变的硬规则一一准吃不准带。只要你吃得下,就算你吃得肚皮跟篮球一样圆滚滚的,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若你把饭菜带出食堂,送给亲朋好友,那就叫偷盗,是绝对不允许的。而汪汪却偏不信教,时常趁晚上政治学习结束后,潜入食堂,把好菜好肉在小灶上炒热后压上满满一饭盒子,端给在清洁工具房等候的胖妹手里,她是他的在清洁队工作的对象。

 

当柳德贵成为炊事班的明星和年度先进工作者后,架不住工友们的强烈要求,决心收拾汪汪这条可恨的虫。一天晚上政治学习后,他们规律性地回到宿舍,见汪汪不在,大家心领神会。柳德贵赶忙带上三个工友进入到伙房对面的学生食堂,透过窗户,看到了伙房内有晃动的身影。汪汪把热好的肉菜倒进了饭盒里,出门上锁转身欲走。此时四人齐刷刷地冲了过去,来了个人赃俱获!柳德贵厉声对汪汪喝道:“走,到校卫队值班室去说清楚!”

 

汪汪失去了往日的威风,哈腰点头地说:“请大家原谅我一回噻,你我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兄弟伙,我保证今后再不这样了。”

 

“你娃还背得住有今后?”一个平日里被他呼来唤去充当听用的工友张小二说:“勒回不把你勒条屁眼虫吆出炊事班作都不作!”柳德贵皱了皱眉头,大声命令:“赶紧押到校卫队值班室去!”

 

在校卫队值班室里,保卫处的何干事首先检查了脏物饭盒,然后对汪汪和柳德四人进行了完整的笔录,让他们签上了各自的名字并按上了手印。

 

第二天午饭后,后勤处在炊事班召集了紧急会议,郑处长和王付处长都出席到会。会上郑处长高度赞扬了柳德贵的工人阶级主人翁精神,赞扬了他敢于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勇气和行为。接着又对整个炊事班进行了集体表扬。最后由王副处长宣读了处务会的决定:免去汪继国同志炊事班班长职务,调动力科水泵房工作,并给予警告处分。任命柳德贵同志为炊事班班长,并进行通报表扬。对上述决定形成文字,录入档案。临走时,王副处长对炊事班的全体职工说:“怪我平时对小舅子疏于管教,让他养成了坏作风,严重影响和干扰了炊事班的工作,在此我向同志们作检查,向同志们道歉!”说完又走到柳德贵跟前,握住他的手说:“谢谢你,希望你今后带领炊事班作出大的贡献。”他的脸由沉重转为了平静,又由平静转为了灿烂的笑容。但柳德贵却隐隐觉得,王副处长的笑容里含有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深长。

 

当了班长的柳德贵,在工作上的付出比以前更多了,炊事班的工作更上了一层楼,得到了广大师生员工的一致好评。期间,他还正式招收了能吃苦耐劳,脑瓜活络的张小二为徒弟。

 

人间的忧患像雾像雨又像风,说来就来了。一九五七年五月,全国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整风运动。各工矿、各企事业单位的党组织号召群众提意见,帮助整顿党的作风,大专院校首当其冲。为了消除“匈牙利事件”的发生,将可能出现的“匈牙利事件”主动引出来,决策层采取了“引蛇出洞”的策略。许多善良正直的知识分子怀着帮助党改进工作作风的美好愿望,提出了许多宝贵的意见。当然,其中也不乏尖锐甚至偏激片面的意见。

 

校园内大字报铺天盖地,整风意见会开了一场又一场。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让柳德贵昏了头,依靠组织紧跟形势的处世理念,在内心深处被打上了问号。因为眼下的情况是,给党提意见提得越多的人越受表扬,不给党提意见的人则成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后进分子。这让柳德贵犯难了,如果给党提意见提错了怎么办?不提意见成为落后分子又怎么办?有好几个晚上他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想逃避这捉摸不透的政治I形势,甚至幻想自己能变成一根草,住在地里也不错,吮吸甘露,听风入睡,生生世世长在那里,秋枯春生,恬静自然。但这不现实。他又想起了自己归纳出的“青蛙理论”,旱坡上的青蛙是黄色,池塘里的青蛙是绿色,它们的肤色分别和自己的生活环境一个颜色,不易被天敌发现,有助于生存。那么现在的真实环境是什么样子,又怎样去适应呢?柳得贵的脑袋里被塞进了好大一团乱麻。

 

炊事班实行的是轮休制。在一个礼拜三的大早,柳德贵搭上了去银堂县的客车。他师傅经营的《四季香》餐馆早已并入了供销社,成了国营餐厅,师傅当了店长。长玉在里面当服务员。柳德贵在糖果店匆匆买了两盒价格偏上的点心,一头便扎进了《国营四季香》餐厅的厨房里。长玉高兴得丢下菜刀,跟蝴蝶样地飞了起来,一下抱住了柳德贵。

 

“你个背时没良心的,有二十多天没回来了,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打上门去捉拿你了!”长玉闪动着眉眼儿娇嗔地说,仿佛旁边没有第三个人存在。“啃,啃!”两声咳嗽,准老丈人走过来了,惊松了长玉搂着柳德贵的双手,红着脸重新握住菜刀,切准备蒸烧白的盐菜。厨房的工友们跟着哄笑起来,说啥子都没看到。足智多谋的师傅似乎知道柳德贵要回来,不紧不慢地说:“我猜到了你们学院很热闹,你是该回来一趟了。”说完指了指案板上的几砣三线肉,要他把肉皮梭完锅后切成烧白片子。

 

忙活了好一阵子,才有了片刻的休闲。师傅把柳德贵叫到了大堂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一动不动地盯着准女婿的眼睛问:“你娃娃乱发言乱提意见没有?”

 

柳德贵回答说:“没有,没有。我就是码不准才回来请教您,到底提不提意见嘛?”

 

“知子莫过于父,知徒莫过于师。量你娃娃目前还不敢造次。”师傅说:“现代的书我几乎没有读过,但古书古训我还是晓得一些。大凡抨击朝政者,多无好下场,最后落得过请君入瓮。古往今来,不知有好多的忠直谏臣流放边关,或身首异处啊!”柳德贵过去在餐馆里曾经常听到食客们谈天说地,谈古论今,所以对师傅的话也能理解。为了进一步让柳德贵吃透其中的道理,师傅又说:“大凡一个人都喜欢听好话,不喜欢听坏话;愿意听奉承话,不愿意反对活,你说是不是这回事?”柳德贵点了点头。师傅接着问:“你现在也是管着二十几号人的炊事班长了,你是希望手下的人拥护你呢,还是希望手下的人反对你?”

 

柳德贵毫不犹豫地回答说:“希望手下的人拥护我。”

 

师傅继续问:“如果你手下有个人反对你特别起劲,你打算啷个办?”

 

“找机会收拾他娃娃!”柳德贵果断地回答说。确实,人在受到了猛烈批评后,都会生气甚至恼怒,在心理学上叫“应激本性”,师傅虽然不知道应激本性一说,但却深入浅出地把问题说透了。

 

虽然还没到营业高峰,大堂里已有零星的散客入座了。长玉走到了桌子跟前,埋怨父亲说:“老汉,有啥子话紧到说不完嘛,到轮换吃饭的时间了,有啥子话吃了饭再说噻。”

 

“吃了饭再说?”父亲哈哈一笑:“吃完饭后还轮得到我说话迈?你俩个不晓得躲到哪个卡卡角角说悄悄话去了。女大不中留啊!”说完就叮嘱柳德贵,吃完饭后带上点心,去看师娘和小弟弟。

 

“老汉,你放心嘛,他要敢不去看妈和弟弟,看我不把他的耳朵扯下来!”长玉得意地说,并伸手抓住柳德贵的耳朵扯了扯。

 

在看望完准丈母娘和准小舅子后,心中有事的柳德贵一边亲吻着长玉,一边轻轻地在她的搂抱中挣扎,说今后有的是时间亲热,这次就放过他。他终于在晚饭前赶回了学院。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柳德贵被后勤处的王副处长叫到了办公室。王副处长热情地给他让座,为他泡了一杯香气四溢的茉莉花茶。其实,王副处长很恨他,已经恨出了一个洞。时间虽然像一盘细磨,会慢慢地把人的心磨出茧子,有些过节就不会在乎了。然而,王副处长的胸怀并不宽广,格局也不宏大。自从柳德贵带头捉获了他的小舅子后,他就和他结下了越不过去的梁子,他忍着颜面扫地的尴尬,忍着母老虎般的老婆的指责和抱怨,总想寻机报复柳德贵。如今机会来了,他要把他推到给党提意见的风口浪尖上,等着吃今后的“好”果子。

 

王副处长递给柳德贵一支大前门香烟,鼓励地说:“你一贯具有正义感,敢于和不良倾向作斗争。在这次帮助党整风的运动中,希望你向党提出宝贵意见,不要让组织失望。”说完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柳德贵感到王副处长盯着自己的眼光不是热情和期盼,而是锋利无比,仿佛要剌进他的骨头缝里去。他虽然心里打怵,但表面却十分镇定,态度坚决地说:“请组织放心,我一定毫无保留地提意见。”

 

“那就好,那就好,说明我没看错人。”王副处长高兴地说。

 

第二天上午,柳德贵接到通知,下午两点钟在学院的学术答辩厅参加整风意见会,被安排到第五个发言。

 

锦城的夏天似乎不是一个季节,而是一种占领,一种霸道。天空碧蓝如洗,炽烈的阳光烘烤着大地,雀鸟已被炙热得张不开嘴巴,只有夏蝉在梧桐树的枝干上扳命地恬躁,吱呀吱地像黄棒在拉二胡。答辩厅顶部的吊扇虽已全部打开,但也让人产生不出清凉的感觉。柳德贵兀自闭目养神,默诵着将要进行的发言内容。前面的发言者尽管情绪激动,但却没失去学者的风范。发言内容有批评院党委官僚主义严重,不走群众路线的;有批评院党委只讲政治口号,不抓教学质量的;又有批评院党委压制不同意见,搞独断专行的;还有批评院党委用外行领导内行,把工作搞得一团糟的……

 

“下面由后勤处炊事班班长柳德贵同志发言提建议。”院党委办公室黄主任宣布道。他的中气很足,麦克风里的宏亮声音让柳德贵从迷盹暗诵中回过神来,他跟打了鸡血似的快步跨上答辩台,从黄主任手里接过麦克风高声说:“我这几天憋得慌,不吐不快,我要给院党委提意见!”说完一拳擂在了桌子上,胸部剧烈地起伏着。台下的听众惊了一下之后,认为好戏来了,个个伸长了脖子等待下文。后勤处王副处长用手捂着嘴,不让坏笑露出来。

 

柳德贵气宇轩昂地进入了正题:“上个月我到后勤处机关办事,亲眼见到动力科、基建科、膳食科、房产管理科的办公室里,办公桌上的墨水瓶都没扣盖子,这很容易使墨水发生化学反应,影响书写质量。还有,热天热事的,不扣盖子容易让墨水蒸发,一瓶墨水只能当半瓶用。”柳德贵越说越来劲了:“同志们呀,这不是一件小事,想一想全国有多少工厂、机关、学校,有多少间办公室,需要多少墨水摆在办公桌上!如果我们不引起重视,那浪费的墨水将有十吨、百吨、千吨!所以我希望院党委和后勤党总支,号召职工在下班时把墨水瓶的盖子旋上。”说完就要动身下台回座位。

 

台下的听众发出一片嘻笑,笑声里含着打趣和失望。突然坐在第四排的电力机械系的系主任站起身来,指着柳德贵说:“你这也叫帮助党整风?你太不严肃了!”水利工程建筑系的高副主任也站起身来问主持会议的黄主任:“是谁把这个小丑派上台来提意见的?”

 

“是后勤处报上来的。”黄主任回答说。

 

电厂建筑系的刘教授更是气愤难平,怒视着柳德贵说:“你这是搞破坏,破坏神圣的整风运动,企图把群众向党提意见的方向带偏,你的目的休想达到!”

 

已经走下答辨台的柳德贵,迅速折返到台上,野蛮地从黄主任手中抢过麦克风。原本他只想明哲保身,随意表现一下就行了,殊不知这些高知们扭住他不放,还要给他扣帽子。他毕竟是刚满二十岁的血气青年,哪能忍下这口气?他脸颊通红,太阳穴上突暴的青筋像扳跳的蚯蚓,大声武气地说:“我文化水平再低也看得出来,谁是真心实意地提意见,谁是借提意见之机恶毒攻击党。你几个跳蚤拱不翻铺盖,人民的江山铁打成!哼哼!”说完鼓着肚子气呼呼地走出了答辩大厅。

 

此时有两个人的表情没有被听众觉察到,一个是院党委的李书记,这位身经百战,身体又多处负伤的老红军,用勾动板机的手指擦了擦潮湿的眼眶;另一个是后勤处的王副处长,他低下头摇了摇,朝地面露出了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苦笑。

 

在接下来近十天的日子里,柳德贵成了全院的谈资笑料。他顽强地顶住压力,坚信自己的判断和处世之道,把整个身心投入到了炊事工作中。静观政治风云的变幻。

 

一九五七年六月八日,人民日报发表了《这是为什么》的社论,吹响了反“右”斗争的号角。全国各地向“右派”言论展开了排山倒海势如破竹的反击。一时间锦城电力学院的形势大变,那些不愿提意见和提意见很少的人成了积极分子,柳德贵顺其自然,成了积极分子里的中坚。他带领群众写出了铺天盖地的反击“右派言论”的大字报,频繁在大会小会上发言,指名道姓地批判提意见最多的几个代表人物,褪尽了他们的神光。对此,他受到了院党委李书记的多次表扬。

 

反“右”斗争对“右派”分子数量的确定是有比例的。到一九五七年年底,学院还差一个名额,具体落实到了后勤处。一天,王副处长把柳德贵叫到了办公室,一阵热情的端茶递烟之后,他心事重重地说“小柳呀,我们处里的日常工作干得虽然不错,但问题大得很哟。”

 

他的话让柳德贵忽地飘浮在了云层里,不解地说:“我们后勤处的工作就是要保证电路水路畅通,校园整洁,饭菜可口。这些我们处里都做到了,还有什么大问题?”

 

“政治,政治呀!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我们处里忽略政治学习,长期走形式,就连我提出的每周学习四次的建议也被郑处长否定了,他只同意每周学习两次,减少了一半呀!”顿了顿,他接着又说“我向郑处长指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如果长期忽略政治学习,那我们整个处将会滑到资本主义的道路上去。而郑处长却说没那么严重,要少搞形式主义,少搞空头政治,少搞花拳绣腿。每个职工能出色地完成本职工作,就是对政治工作的最好落实。哎,小柳,他这样排斥政治工作,你说是什么性质?”

 

柳德贵没有马上回答他,微微低下头把目光投向了他的胸部。他要让自己的目光像爱克思光机一样,穿透他的胸口,弄清他心底深处到底想的啥。很快,柳德贵就跟猫抓老鼠一样,捕捉到了他的真实目的,嘴角也浮起了会意的微笑:他是想把郑处长打成右派,自己由副处升为正处。

 

“那你可以和郑处长交换意见呀,领导之间沟通沟通不就行了吗?”柳德贵说。

 

王副处长摇了摇头,沉重严肃地说:“这不是沟不沟通的方法问题,是关系到党的政治工作能不能得到落实的问题,整个后勤处走什么道路的问题。小柳,你的政治思想觉悟高,在反右斗争中的威信也高,希望你本着对党负责任的态度,回去组织炊事班的全体同志,写出揭露后勤处严重问题的大字报。”

 

“那我尽力而为吧。”柳德贵说。为了把事情夯实,王副处长抛出了利益链条,说:“任务完成后,膳食科长将提为副处长,就跟排轮子一样,他的科长位置将由一个忠于党的政治觉悟高的人来填补,我认为你就非常合适。”他很聪明,始终不提自己将成为正处长。

 

“那好。”柳德贵把眼光从他的胸部移到了他的脸上,说:“你放心,我保证叫你满意。”然后转身拉门而去。王副处长很得意,他认为“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人生的真谛,柳德贵一定会为了科长的位置和自身的利益而全力敲掉郑处长的。

 

下午两点四十分,柳德贵进入到院党委李书记的办公室里,他铁青着脸,像一砣生气的铁疙瘩。而李书记却和详地笑着,脸上写满了真诚与热情:“小柳,什么事情惹你不高兴了?”说着把一杯刚泡好的茶递到了他的面前。

 

柳德贵喝了一口新鲜茶,把王副处长上午对他讲的话和许的愿合盘托了出来。李书记的脸色变得严肃了,两眉间打上了“川”字结。他说郑处长是军人出身,在战场上和日本兵拼刺刀时被刺穿了肺,伤愈后调到太岳军区后勤部工作,是一个说话少做事多的人。部队里有一条共识,能打胜仗,就是对政治工作最大的落实!如果政治工作做得差,那战士们能不惜生命奋勇杀敌吗?你们处里每周政治学习两次就够了,要注重学习质量,不要搞形式。

 

李书记重新泡了杯茶,薄薄地喝了两口:“最近我们收到了你们后勤处职工的揭发材料,说王副处长的小舅子把饭煮夹生了,他只轻描淡写地批评了小舅子几句,转而把矛头对准了膳食科长,说他领导无方,还说共产党真是瞎了眼,怎么让你这种人当了膳食科长哟!他说过这样的话吗?”

 

柳德贵回忆起了这件事,但王副处长的原话是:“组织上真是瞎了眼,怎么让你这种人当了膳食科长哟!”当时,“组织上”和“共产党”几乎是同义词,但组织上是微观称呼,共产党是宏观称呼,写揭发材料的人也许没注意到这一点,也许是故意而为之。“组织上真是瞎了眼”和“共产党真是瞎了眼”这两种说辞,问题的分量和严重性差之天远。柳德贵本想为王副处长澄清这三个字,但一到他纵容小舅子,心术不正,整人害人的恶劣行为,便断然去掉了这个打算,用十分肯定的语气回答说:“王副处长说过这句话,我当时也在场。”接着李书记指示他,要他回去后好好落实一下,实事求是地写出大字报,揭穿这个暗藏祸心的人,至于怎样定性,由党委会开会决定。

 

初冬的阳光有一种毛茸茸的暖意,柳德贵像打满了气的皮球,只顾登登地小跑在法国梧桐和雪松岸立的校道上。他旋风般地召集了班务会,并邀请了膳食科长参加,给激起公愤的王副处长罗列了一大堆错误。经集体提炼整理后,交给了毛笔字写得有模有样的膳食科长抄写。

 

“好得很。”膳食科长表态说:“我一定认真抄写,把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揪出来!”接着出了一口长长的恶气。

 

大字报一式四份,分别贴在了大食堂、两幢教学大楼、机关办公楼的门囗。围观的群众起堆堆,打饼饼地议论纷纷。大字报归纳起来有三点:一、王副处长恶毒攻击党,说共产党瞎了眼,像昏君一样滥用人。二、任人唯亲,纵容小舅子在炊事班胡作非为,不仅做夹生饭,而且还经常偷盗食堂的饭菜。三、居心叵测,利用他人打击构陷党的好干部,妄图取而代之,实现政治野心。

 

王副处长看完大字报后面带微笑,信步走回了办公室。他点燃了一支烟,重新泡了茶,但他左手夹在食指和中指间的烟却在不停地颤抖。想自己在解放前就是锦城高级工业学校的总务科长了,解放后,当高工校升格为电力学院后,自己本可以顺理成章地升为后勤处处长,想不到上边又派了一位处长来,自己只能屈居副职。这次以为能借反“右”斗争取而代之,却不料被柳德德贵这只雏鹰啄伤了面额!他再也矜持不下去了,忽然用额头不停地撞击着办公桌的桌面,以至于双眼金星直冒。该死的柳德贵,我恨你恨得吐血!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然而一切都晚了。三天后他被打成了“右”派,填补了最后一个名额。至此尘埃落定,锦城电力学院的反“右”斗争圆满结束。

 

柳德贵不仅在反“右”斗争中毫发无损,而且还成为了全院瞩目的积极分子。然而他却时常不能安稳入睡,特别是在繁星闪烁,月光如水的夜晚,他总爱犯嘀咕:这些“右派”分子浑身是知识,滿脑是学问,为什么不留在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里享受高工资,高待遇,享受轿车进出花园洋房,而偏偏要选择回到目前还是一穷二白的祖国来搞建设,搞教书授业培养人才,这难道不是爱国主义思想所致的爱国行为吗?自己批判他们反党看来是言过其实了。但他们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非要声势浩大地写大字报,提大意见,连适应环境的青蛙理论都不运用,结果被戴上了“右派”帽子,可惜了!这些感慨他从不在其他人面前流露半点,只是对准老丈人讲过。准老丈人听后唏嘘不已,连说迂腐,迂腐!可惜这些栋梁之材哟!

 

这次反“右”斗争被严重扩大化,把大量的人民内部矛盾搞成了敌我矛盾,教训是惨痛而深刻的。

 

一九五八年四月份,全国范围的反“右”斗争正式结束。锦城电力学院后勤处的膳食科长变成了副处长,炊事班长柳德贵变成了膳食科长,他的徒弟张小二变成了炊事班长。一切按部就班,顺其自然。柳德贵禁不住内心的喜悦,像春天回暖时的大地上的花草呼呼疯长,一股事业向上的欲望犹如拔节的春笋与日俱增,直拱得全身热血奔流!同年他和心爱的长玉喜结良缘。更可喜的是长玉被调进了学院打字室工作。夫妻俩分到了一套两间一厨的住房,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温暖的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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